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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

我不打球啦。

 

牧绅一猛地睁开眼睛。

有那么一会他只是无意识的在黑暗中瞪着天花板，直到床头的闹钟发出滴滴的声响。

六点钟。

他慢慢清醒过来，伸手摁停闹铃，起身下床。

感应灯柔和地亮起。

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，过分明亮的光线瞬间侵占了整个房间。

经过昨晚的暴雨后，今天的天气好得出奇。

牧绅一用力闭了闭眼，像是要把那在他梦境里蔓延了一整夜的雨水全部挤出去。

简单的洗漱后换上晨跑装备，他下楼出门。

海浪在晨风的吹拂下单调地拍打着海岸。

天气晴朗，风力适中，是个冲浪的好天气。

当初买这栋海滨别墅，就是为了休赛期在这里冲浪方便。但最近两年他已经暂时放弃了这项自儿时就开始的爱好。

不做任何可能导致职业生涯缩短的事。

年少的时候总以为，无论什么，只要努力、坚持，随着时间的推移，都会水到渠成的得到。

长大后才发现，随着时间推移，无论想要什么，先要学会的是舍弃。

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映入眼帘的时候，牧绅一正在想：只是，怎么能确定什么是想要的，什么是该舍弃的？

昨晚伴着风雨突然出现的藤真健司，现在正迎着晨光向他跑来，绿色运动衫吃满风，像一面饱涨的帆。

牧绅一有些恍惚。

近到可以看到对方脸上的汗珠时，他才猛然回过神，犹豫着是否要停下来寒暄两句，藤真健司却已经向他挥了挥手，擦肩朝着既定目标跑了下去。

他似乎已经跑了很久了。

以前翔阳集训时就是出了名的能跑……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吗？

即使已经不打球了。

 

跑完每天的五公里热身，牧绅一回到别墅，神宗一郎正在健身房等他。

“刚在海边看到藤真，”神宗一郎一边帮他拉伸，一边道：“他住这附近？”

牧绅一这才意识到这种可能性。

这么巧……吗？

“可能吧。我也只看到他在跑步，没来得及打招呼。”

“他这次回来是做什么？”

见牧绅一摇了摇头，神宗一郎有点诧异：“昨天晚上你都没有问？看你们聊了很久。”

那其实并不能算他们聊了很久。

牧绅一想。

 

聚餐进行到尾声，基本就是两三个关系亲近的人聚在一起聊天。

牧绅一出了名的自律，加上第二天要出发去西班牙，他没打算留得太晚。

起身去了趟洗手间，想找鱼住打个招呼就走，却意外发现藤真和仙道正坐在廊下的地板上抽烟聊天。

雨已经停了。

月亮从云缝间露出来，照着院子里湿漉漉的石板路，泛出清冷的光。

藤真来之前似乎就有一场应酬，穿得很正式。现在脱了西装外套放在一边，衬衫领口微微敞开，袖子卷了两道，露出修长有力的小臂。他靠着廊柱，微侧着头听仙道说话。右手慵懒地搭在曲起的膝盖上，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点燃的烟。

月色笼罩在他身上，浸透入他的皮肤里一般，让他散发出一种玉石般的温润与坚硬。

像是感受到了特别的注视，藤真健司抬眼向他看了过来。

琥珀色的眼睛里盛着月光，仿佛有星辰在流动。

牧绅一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。

仙道彰察觉动静回过头，看到是他，微微一笑：“牧前辈。”

在两人的注视下，牧绅一只好走过去。

藤真健司把烟掐了。

“我不知道你抽烟。”

牧绅一靠着木门坐下，整个人陷入阴影里。

像是要为这句略显唐突的话找补，他又加了句：“我不介意，你们随意。”

藤真健司轻笑了一声：“怎么能让日本第一的后卫吸二手烟。”

换其他任何人说这句话，牧绅一都会笑纳。

但是藤真……连神奈川第一后卫的名头也不会轻易让给他的藤真。

藤真看着他，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，月光之下美丽得疏离。

牧绅一仿佛这才意识到，抛开时光叠加的层层滤镜，其实他和藤真没那么熟。

虽然做了两年对手，对彼此在球场上非常了解，但私下他们并没有什么交流的机会。

每次见面身边都围满了各自的队友，一个个如临大敌地瞪着对方。即使是秋国体，也基本是在彼此拥护者的簇拥下进行战术沟通。

虽然有时会产生很熟的错觉，但细究起来对彼此一无所知。

仙道彰看了看两人，“嘿”了一声，也把烟掐了：“确实要维护现役运动员的健康呢，是吧，藤真前辈。”

不同于牧绅一想起来他和藤真其实不算熟，按理也不过只是交过一次手的仙道和藤真之间，却有种完全不同于久别重逢的前后辈的亲切随意。

在一种意识到自己被排除在外而莫名羞恼的情绪下，牧绅一近乎无理地道：“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。”

仙道彰想了想，“在美国的大学遇到了藤真前辈，NCAA联赛的时候……”

牧绅一未加思索惊喜地看向藤真健司：“所以还打篮球吗？”

藤真健司愣了一下，笑了：“不打了，只是去看流川。”

 

我不打球啦。

 

“是住在花形那吧。”

牧绅一突然道。

神宗一郎一愣：“什么？”

“我是说，藤真应该是住在花形那吧。”

完成了今天的体能训练部分，牧绅一擦着汗道。

花形透在这里也有一栋别墅，但忙碌的花形医生平日里都住在东京，偶尔才会过来度假。昨天最后藤真是和花形一起离开的。

“哦。”神宗一郎附和了一声，专心记录今天的数据，没有再表示过多的关注。

两人出了健身房去餐厅吃早饭，牧绅一的别墅此刻已经不再是属于他的私人空间。

经纪人、助理、营养师、陪练，甚至宫益义范都来了。

宫益义范是来问流川枫的事的。

“你觉得，他会有意于哪支球队？”

牧绅一吃着营养师给他准备的营养均衡但味同嚼蜡的早餐，道：“我没有和他谈过，你也知道他不是个善于交流的家伙。我建议你直接去和仙道谈吧，他现在是流川的经纪人。”

“啊？！”宫益义范露出惊讶的表情。

牧绅一刚知道的时候也一样震惊，以至于他都忘了问藤真健司现在在做什么。

他现在在做什么呢？

好像一个双关语。

牧绅一的经纪人田中听到“流川枫”立刻竖起了耳朵，揽上宫益义范的肩膀，“怎么，横滨海盗也想要流川？”

宫益义范嘀咕道：“起码要知道哪些球队可能卷入其中。”

这当然是门大学问。

追逐流川枫的球队必然是冲着夺冠去的，那有没有足够的薪金空间？是否会为了配合流川枫而交易部分球员？即使得不到流川枫是否能从中捡漏？凡此种种，都是一个球队经理人需要考虑的。

牧绅一虽不至对此一窍不通，但也没到把心思花在这上面的时候。

他把宫益义范甩给田中，和自己的陪练中村去了训练场。

中村是前横滨海盗队的中锋，三年前退役，牧绅一请他给自己做陪练。

突破同位置的后卫对牧绅一来说并不是难事，他要保持的是自己对固守篮下的中锋的挑战力。

而这来自于日复一日的，单调的，严苛的训练。

篮球从爱好、梦想，现在成为职业。

这中间的过渡对牧绅一来说并不难，甚至可以说一切都顺理成章。

但也有许多人，没有办法完成这样的转变。

是什么时候决定放弃的呢？

 

我不打球啦。

 

“什么时候？”

神宗一郎不解地眨了眨眼，“怎么想到问这个？”

坐在羽田机场的VIP室，牧绅一突然问。

“只是昨天聚会看到赤木他们，突然想到。”牧绅一含糊地道。

“是么？”神宗一郎有些狐疑地看着他。

“阿神之前还是有机会成为职业选手的吧？”

当年神奈川的三分王、最佳阵容球员，无论怎么说也不至乏人问津。

“如果和三井相比，我觉得我射球时的感觉是要比他好的。”神宗一郎看了眼对面正戴着耳机听音乐的三井寿，“只是定点投篮的话。”

“看过湘北和山王那场比赛后，我一直忍不住想，如果是一之仓聪防守我，我该怎么摆脱。更重要的是，如果你被深津盯着，我能做些什么……”

“哦，在说我啊。”深津一成从后面的沙发上探出头。

“不，完全不在说你。”牧绅一摇手否定，希望他滚到一边去。

他俩同一年进入联盟，又同样作为控卫，自然会被人比较。

牧绅一在力量和速度上占优，最被人津津乐道的是攻击性和统治力。而深津一成则以大局观和稳定性成为球队支柱。

只是深津一成运气不佳，所在球队总是和总冠军失之交臂，虽然原因各异，但在控卫的评价上还是被两获总决赛MVP的牧绅一压一头。

直到今年东京电机砸下重金，把他和诸星大、清田信长组在一起。稳健的深津让诸星大和清田信长的得分能力得以彻底释放，也让东京电机拿下了今年的总冠军。

虽然总决赛MVP是诸星大，但终于圆了冠军梦的深津一成实在是难掩兴奋，整个国家队集训期间，都在第一轮就回家的牧绅一面前刷存在感，令牧绅一不胜其扰。

“牧虽然看着稳重，其实嘴上从来不让人呢。”

神宗一郎笑道。

清田信长在一边附和：“牧前辈确实很会说垃圾话。”

“是吧。”诸星大也加入了群聊，“是嘴巴很毒的中年人。”

“是啊。”深津一成表示赞同。

牧绅一以手扶额：“你们都没有其他事可以做吗？”

机场广播响起登机提示，深津一成起身道：“现在有了啊。”他回身拍了拍边上正沉浸在手机游戏里的河田美纪男，提醒他登机。

神宗一郎看着三井寿摘下耳机，把边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樱木花道推醒。

“那场比赛让我意识到，缺乏力量、速度和技巧，光有稳定的投篮，是没有办法站在更高的赛场上的。”

“当然，这只是我的原因。”

神宗一郎走过廊桥，笑道：“每个人的原因都是不一样的啊，你想问的不是我吧？”

牧绅一没说话。

他想问的人。

 

“我要参加海南大学的冬季训练营，不能打冬选了。很遗憾不能看到藤真你特训的结果，”牧绅一微笑着冲藤真健司伸出手，“期待我们大学再交手吧。”

藤真健司转身看着他。

暴雨如注，在空气里蒸腾出一片白茫茫的水雾，将他们两人隔绝在这座篮球馆里。

“我不打球啦。”藤真健司突然笑了：“到那个时候的话。”

“那么再见了，牧。”

他走进雨幕里。